昨天,从刘强的父亲那里打听到,今天刘强休班回来,吃完早饭,张宽背起年把没用的粪箕子,心事忡忡地绕路旁的山坡转转悠悠,巴不得刘强马上出现在眼前,消了那门心事。
上次刘强回来休班,晚上找张宽玩,屋内坐满了串门的,正和张宽闲聊白天集市上猪呀羊呀等等的价钱及一些有趣的话题。
头几年刘强在家劳动时,跟张宽学会了撒网、打猎,两个人挺要好。每到农闲时,两个人跑遍了全县的大小河流、水库,爬山越岭、穿树林,每次都满载而归。后来刘强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城一家面粉机械厂做机械设备安装技术指导工作,平时不休班,每次出发和同事们安装完一批设备,总要有个十天半月的休班时间。每次休班回家,刘强都凑空到张宽家串门,拉拉家常。
照过去这个时节,收完地瓜,刘强和张宽带着鱼网扛着猎枪,出去一天,捕鱼、打兔子双丰收。休息时,盘膝坐在临河的树林边,吃着烤鱼,喝一口白酒,啃一口烧兔子肉,共享生活之乐。
“儿子他大表姨夫就有一块怀表,装到兜里到看的时侯一抽,多带劲!”他用手比划着,只觉得干大劈柴的活儿正适合买块怀表。不管怎么说,反正就是想买怀表。“可就是咱县城暂时没有,这事全靠你了。”张宽神情惋惜地摇摇头,郑重地说。
此时此刻,刘强觉得以前和张宽在一起的日子里,不管张宽说什么话,想做哪样事,即使办不到,也不觉得丢面子,没什么;现在好了,相信能办到的,却觉得必要性不大。
社员们在一块翻地修渠搞大会战时,劳动中看见不远的路上开过来辆检查工作的吉普车,从车上走下位领导干部,摸起铁掀就干起来;若赶上吃饭的时候,和社员们一起圪蹴在地头啃煎饼吃大锅菜,边吃边聊,还无关紧要地和张宽调侃上几句。想到这里,那熟悉的乡村场景闪现过刘强的脑海。现在张宽五十多岁的年纪了,要买块怀表?想想过去打鱼卖了称盐的日子,有那几个钱还不如多装斤酒喝,或积攒着干别的用。刘强真想劝他几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没好意思说。
打那,张宽把这事老搁在心里,盼着刘强买怀表来,其重要性在他看来不亚于盖房子、抢收麦子。一想起来心里就美滋滋的,喜悦之情与日俱增。每当妻子看桌子上的闹钟时,张宽就想起了怀表。
张宽埋怨自己知道刘强来的时候有点晚,要不,一定打只兔子,然后再到河里逮些小鱼,慰劳慰劳刘强。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家里有现成的鸡杀上一只也可以。刚才,他还让妻子沏好茶,并对她说:“刘强可能从南岭那条路来,得过咱家门口,留他在这里吃饭。”他对刘强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亲热感,仿佛把承包河沙滩花生的丰收和儿子豆腐生意兴隆的喜悦统统在这个时候流露出来。
“刘强?是……是刘强来了!”张宽惊喜地几乎叫出声来。他远远地隐隐约约看见刘强正翻越过南岭骑自行车往村里来,越来越清晰……自行车是本村在县城招待所当厨师的王贵田给找的,刘强到了家再用三运送石头的拖拉机顺路捎回城里,张宽昨晚早作好了安排。以前刘强来,遇巧了还坐过搞运销的毛驴车回村。
那怀表是用手绢包着,放在提包的中央,来到我家门口,刘强准是先放下包,从里面一边掏怀表一边说:“看这怀表的样式相中相不中?”我会连声说:“不错,不错,你真会买东西!”刘强慢慢地取出手绢——那怀表是用小塑料袋装着,还有一个小硬牌牌,上面有说明书什么的,见儿子买来的手表是这个样子的。张宽设想着刘强来到时的情景。
“快了,再有一多里路,刘强马上来到了!”张宽赶忙走下石条子,又背起粪箕子走出家门。他在想,要控制住自己,不能激动,让刘强看不出有半点异常的神态。人家前街陈兴海每天不管多发财也没让人看出多高兴来呢。哼,就卖老鼠药这件事来说吧,卖的老鼠药毒不死老鼠,光让派出所弄进去就是两次!有了钱胡吃海喝,过的是山水的日子。他就是买电视、买汽车咱也不眼馋。谁都知道咱老张的钱是正道上挣来的,花着光面。
张宽迫不及待地抄近路去迎刘强,走到院门前小树林西头往南拐弯的地方,透过树林,看到陈兴海从南边提着包往北走。陈兴海一见到张宽,和他打起招呼来。张宽边往南走边心不在焉地搭话。听陈兴海说在给南方联系粮食,嗨嗨,要是真是做这样的生意还行。老陈啊,可别再干违法的事了!正拉着,就听到去村里碾豆扁回来的妻子亲热的大嗓门:“回来啦,刘强!”他还听到拖拉机声,判定是刘强遇上了进城办事的本村同学拖拉机司机三运了。那次刘强来了回省城时,去县城就是坐的三运的拖拉机,老同学相见能不热乎一番,拉拉呱吗。
其实,刘强上次回去没把此事忘记。在刘强看来,买怀表这事,像一个笑话深深地印在他的心灵深处。每当想起来,仿佛看到张宽那张憨厚老实黑亮泛起红光的脸膛,硬朗朗的身板,在鱼儿跳跃的河边撒网,棉花地里追赶着打兔子;想到曾和他在初冬集市的一隅卖鱼的情景……刘强每次不屑一顾地从卖表的柜台前走过,总觉得张宽没有怀表,不会影响到他的劳动生产或其它;不买怀表,还省着他的钱,感到自己像做了件好事。有时,刘强又拿不准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完全对?只是随便望望柜台里的怀表。从省城给张宽代买顶好的大头斧,刘强肯定会说到办到。
张宽进门扔下粪箕子,一屁股坐到磨盘上,“吧嗒、吧嗒”抽起香烟。缕缕清烟缭绕得他眯着眼、皱着眉。
忖度着刘强的话,张宽心中那希望之火并未熄灭,相反,愈燃愈旺,如泼上层油,熊熊燃烧起来。难道这小小的需求就实现不了吗?不,一定要买!就是所有的手表五分钱一块,也不要,非买怀表不可。它像一颗萌动在心中的种子,渐渐生发起来。对了,何不自己去省城买呢?又一想,也不合算,这个农闲季节到县城烧饼铺里打劈柴,一天就是六七元。若让儿子去买吧,他乐意去不乐意去倒不在话下,要紧的是耽误儿子的豆腐生意。张宽使劲地猛吸一口烟,吐出一股股的浓浓烟雾——这些又有什么呢?想当年,为了买挂网,竟跑三十多里山路花四十多元钱,网是买到了,可那钱是东借西凑来的,现在是腰包里有了票子。张宽想来想去,决定明天就去省城。
昨晚,村里人在大街上闲聊,张宽提起买怀表的事,刘强的父亲不乐而去。张宽啊张宽,那可是当着众人的面,你也不掌握着分寸!要知道,你该理解我刘强对你的心情。他来时,越想越生气,恨不得见了张宽把憋在自己心里的话全吐出来,讲个明明白白。
一听张宽上省城了,刘强出乎意料地一怔,心里感到一阵酸楚楚的。沉默片刻后,刘强环视张宽家屋里,半年多没来,购置了大立柜、缝纫机、电风扇、煤炭炉子等家什,淡黄色八仙桌子上还放有收音机、省城的科技报,瓷杯里多了件刷牙的牙刷。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正值中国改革开放的初期,在丘岭地带的村庄,像这样的家庭,既种好地又有挣钱门道的庄户人,对已五十多岁的张宽来讲真是今非昔比。现在看起来,对买一块怀表的需求是多么应该,甚至微不足道。此刻,刘强巴不得马上坐车回省城买来怀表。
冬季的白天,是短促的,刘强却感觉过得很慢、很慢。今天是星期天,村街中心砖瓦窑南墙根前的暖阳下,围满了听说评书的男女老少,刘强却无暇顾及,一路上老惦记着张宽,更有点可怜他,盼着他顺顺当当回来。刘强忽地又恨起自己来,恨自己什么呢?一时又说不清,心事不定地往家走。
“来,帮我把木头疙瘩搬过来。”毕竟张宽大刘强近三十岁的年纪,像忘了买怀表的事一样,淡淡地说。
刘强摸得清,只要别人用着张宽,他没有不行的,舍了自己的事也得给别人干;就是你昨天刚给他吵完嘴翻了脸,明天让他给盖房子,他也会答应。他常说:“人家用咱,是信得过咱!要把人家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去办。”
刘强笑微微地翻动着劈开下来的劈柴,接着又搬过来一个木头疙瘩,张宽来开架势,向手心吐了两口唾沫,一搓,抡起斧子朝一个木头疙瘩劈去,发出呼呼的喘息声。若是夏天,就像以前和张宽在一起劳动那样,刘强仿佛看到他发达的胸肌和臂膀上的肌腱颤动着。刘强相信张宽这样的力气,没有胜任不了的活儿,这么勤劳能干的庄户人应该得到任何用辛劳的汗水换得的果实。刘强不禁赞叹:“真够劲啊,大哥!干打劈柴行当的这套本事,你是什么时候练出来的?”
张宽放下手中的斧子,缓了口气,对刘强说:“也没什么好练的,就是个力气活儿,关键是要得法;最难劈的就是像现在这样的树根木头疙瘩。”
他告诉刘强,村里树林子的树根木头疙瘩按生产小队分到户,他分得的十多个木头疙瘩扒出来后,开始也是不懂得咋劈开,经过几天用镢头习练着,算是凑合着能劈了。孰能生巧,后来他听亲戚朋友们说,县城和公社驻地及乡下的一些店铺需要打劈柴的,就买了大头斧、铁锤等一些打劈柴的工具,给饭店和烤烧饼卷、烤烧饼的等户主打劈柴,一天还能挣个六、七元呢!
“嗨,巧了!我刚到汽车站,正遇上咱村里的湖陈兴海,说是有个中学的同学在山前公社的供销社当主任,他去找同学联系粮食时,见那里刚从南方采购来了钟山牌的名牌怀表,还是托咱县里的老乡联系的货源。嘿嘿……看来,不能老用老眼光看人家陈兴海了,还是他和我一块去买的。”张宽拿出怀表,指着盛表的小盒,“刘强,你给我念念说明书。”
刘强接过怀表,顿感到小小怀表很重很重,它晶亮的外壳在冬日的阳光下,闪耀着令人眩目的金星。这些闪闪发亮的金星,多像一个个梦幻的期盼,预示张宽今后幸福美好的新生活。
“你父亲知道我是打劈柴的行家,打头几天就对我说,抽空劈劈你家里这些树根木头疙瘩。刘强,昨晚我对你父亲提起的买怀表的事,就像让大风刮跑啦!我从不记恨人。今天,我从山前公社买了怀表,到县城烧饼铺见活儿不急,拿了打劈柴的工具回村直奔你家来了。明天,再到县城打劈柴,一直干到年底,挣它个一二百元不成问题。只要人勤快有的是钱挣!你来家勤联系。”
刘强搬过一个七八十斤重的木头疙瘩,照着张宽指导的打劈柴方法,抡起大斧头一下一下地劈下去……经过三番五次地往下劈,就边学边干起来。张宽赶忙塞钢钎撑住,让刘强再换个角度劈下去。刘强的父亲紧紧扶稳木头疙瘩。不大一会,两三个木头疙瘩劈出来。刘强看着天井院里晾晒出的一块块、一条条形状各异的鲜劈柴,信心十足。他心中下定了决心:今个儿要把这打劈柴的活儿好好地学、认真地劈,干得让张宽和父亲对自己没买怀表带来的不悦抛到九霄云外去。
这当儿,张宽的妻子提着大公鸡去刘强家。她是从村街中心听说评书的大姨表姐那儿得知张宽正在刘强家打劈柴的。本村的大姨表姐心直口快,大姨表姐夫就是县城招待所的厨师王贵田,做过豆腐生意,儿子制作豆腐的技术还是跟他学的。张宽妻子是个聪慧的人,知道丈夫去了刘强家,当然懂得该怎样做了。
进来刘强家门,见刘强、张宽和刘强的父亲三个人正摆弄着木头疙瘩干得欢,张宽妻子二话没说,便帮刘强的母亲杀鸡炒菜做饭。单凭摆放在桌面上刘强从省城买来的那四瓶竹叶青白酒,再把湖陈兴海和刘强的同学拖拉机司机三运邀来,他们喝起来,能把个好酒量的张宽美得不酩酊大醉才怪!
酒过三巡,张宽酒意朦胧,打开了话匣,对刘强说:“咱村西岭以西是生产小麦的大平原,你又在省城面粉机械厂工作,买来设备,在本村建个面粉加工厂准是条生财的好门路。”原来,张宽和陈兴海去山前公社买怀表时,就商议着他们两家联合开面粉加工厂的事。
谁都晓得开面粉加工厂比打劈材的活儿忒强了,陈兴海搞粮食又懂行,既切合当地实际情况,又方便周边群众,刘强满口称赞这个好主意。他们酒性未尽,张宽和陈兴海决定当晚就向村支书汇报,把村大队部前过去是仓库和卫生室的三间旧房屋租赁过来,明天再到县城农业银行联系贷款事宜。张宽拍着胸膛表示,待把事情办妥了,咱到省城拿竹叶青和刘强一起喝场庆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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