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个沉重的话题,人们忌讳谈它,却最终要面对它。当哲学和文学毫不隐讳地把“死”这个触及人类灵魂深处的奥秘揭示出来时,人们才猛然发现,“死”已经成为并将继续成为许多文化现象的活的源头。
布朗伯特的《死亡滑过指尖》是一本充满智慧的书,它与那些顽固感情化的文学专家充分展开辩论,用明确和尊重的态度对待死亡。布朗伯特运用其敏锐的洞察力研究了列夫·托尔斯泰、托马斯·曼、弗兰茨·卡夫卡、弗吉尼亚·伍尔夫、阿尔贝·加缪、乔治·巴萨尼、J.M.库切、普里莫·莱维8位文学大家对死亡的见解,朴素直接的创作风格使他能够在审视中清晰地阐述作品的哲学和美学基础。除此之外,他还对几位文学大家的母语进行研究,以求挖掘出作品在翻译过程中丢失的细微差别。
作者之所以选择这8位作家,是因为其作品的主题具有对比性,很可能产生不同的观点。有几位作家关注个体精神或肉体的死亡,比如,托尔斯泰笔下的伊凡·伊里奇和托马斯·曼笔下的阿申巴赫,虽然后者的小说中仍有整个城市遭到疾病侵袭的一些情节,但这不妨碍该小说的主题仍是关注个体的死亡;其他作家则对一个集体、一种文化甚至文明的灭亡进行深刻反思,比如,乔治·巴萨尼在其作品中讲述了意大利费拉拉市犹太人的悲惨境遇,普里莫·莱维描述了纳粹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暴行,阿尔贝·加缪在其寓言小说中写道:瘟疫正从人的精神层面威胁人类和人性价值观的生存。还有其他几位作家,比如卡夫卡、弗吉尼亚·伍尔夫、J.M.库切,他们除了探讨以上话题外,还对文学和死亡之间的黑暗地带进行了深入思考。
托尔斯泰的代表作《伊凡·伊里奇之死》深刻揭示了一个普通人内心的空虚、道德的败坏以及在追名逐利过程中的盲目和自私。直到身患重病、垂死之时,他才幡然醒悟,自己的一生是多么失败。死亡最终也让人体悟到生活的本质。“死亡结束了,再也不会有了”,这是伊凡死前说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他仍面带微笑,这与邓恩的十四行诗中最著名的“死亡再也不会有,死亡,你自己应该死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托尔斯泰从广义的精神视角展现了伊凡这个普通人的个体命运。而与托尔斯泰不同的是,托马斯·曼从一开始就把故事主人公阿申巴赫的毁灭置于欧洲大灾难的背景下。阿申巴赫过度超越理法的贪欲导致了他的死亡,但是这位唯美主义者自我毁灭的冲动也预示着邪恶潜在地对集体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在托马斯·曼之后的小说《浮士德博士》中达到顶峰,在天才作曲家艾德里安·莱福·库恩向恶势力妥协中也可见一斑。这股恶势力象征着德国乃至欧洲大部分地区的毁灭,其意识形态将会带来更大的灾难,无法挽救。
弗兰茨·卡夫卡的作品讽刺性强,始终在揭示人类的弱点,向读者展示生活中死亡是多么倔强。此外,这些作品在死亡与写作之间建立了一种必要的联系。正如小说《在流放地》中描述的那样,一台台死亡机器简直就是一幅幅残忍血腥的图画,一台印刷机居然可以在活人身上刻字,把人折磨致死,这也预示着死亡集中营时代的到来。古代的法律和原始的刑罚在卡夫卡的著名作品《判决》《变形记》《审判》与《城堡》中都可以找到。
读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我们恍若进入了一个虚伪、精致的虚幻世界。在唯美而富有诗意的散文中,有一种灵动的感知力,可以觉察到情感上任何微小的变化。伍尔夫的作品流露出了对暴力莫大的恐惧情绪。《到灯塔去》中哀伤的基调为该小说增色不少,这也把刻板的思想、逝去的时间和万物永恒的性质紧紧联系在一起。写作本身是一种对死亡的蔑视,但就在各种灾难要吞噬整个世界的时候,这种想法最终也被伍尔夫质疑。她最担心的是,就连所谓的救赎文学也会土崩瓦解,也会放下所有希望,沦为死亡可怕的帮凶。
相比之下,J.M.库切在小说《幽暗之地》和《等待野蛮人》中,公开地关注暴力、酷刑、肉体上的虐待和死亡的耻辱。他有着强大的“暗黑”想象力,能编造出各种残暴的场景,但这些场景又能清楚地说明伦理和政治问题。恐惧和恐惧的气味是一种暗喻,指的是被种族隔离的南非。尤其是在《钢铁时代》里,南非更被看成一座可被肆意之国。但是,除了那些历史遗留的伦理因素(包括法西斯的死亡意识形态)之外,库切对权力的行使、对人类和精神正直性的侮辱都表达了不满。人体的脆弱和死亡的耻辱被假定为基本真理。但是,由于间接地自我导向,库切认为,文学有着侵害人身的极大倾向,因此,他最后认为写作是种致命的毒药。
在阿尔贝·加缪的世界里,虽然与死亡的斗争必须进行下去,但死亡是不可战胜的。其小说《鼠疫》中的主人公是位医生,并竭力与死亡做斗争,但是,他发现那些致命的病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完全消失的。这种致命的疾病,也是一种道德和政治的疾病,总会周期性暴发。加缪所有的作品都笼罩着一层死亡的阴影,同时,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对生命的赞歌,都因他心中喷涌的创作情感而变得充满活力。加缪反对包括否认在内的一切谎言,反对一切形式的学术造假。加缪在当时的学术氛围中勇敢地站了出来,与顽固的意识形态和自怨自艾的空想家们做斗争,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人会让我们受困于所谓的“死亡王国”。
当死亡滑过大师的指尖,那富有张力的文字,为生命打上绚烂的底色。作家对死亡的描述时而浪漫,极具诗意;时而倔强,像自由宣言;时而恐怖,令人窒息;而更多的则是,在日夜的轮回中,对死亡的永恒思考。或许所有的思想和艺术最终都会在死亡的暗示里找到根源,而向死而生的勇气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田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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