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熟人读自己写的东西时,有种近于羞赧又惴惴不安的心情:因为知道朋友能读得出自己的某些用心、技巧与渊源,仿佛自己变戏法哄人时被熟人目睹了。到最后,往往彼此赞美的不是技巧用得多好,而是沉得住气。

  因为熟练的读者兼作者,找到自己有叙述激情的题材并不易;写出,结尾,能始终不动声色,不张扬,不变戏法,不洒狗血,而且保持纯粹原创的味道,更不易。读这样的小说,乐趣已不在小说本身,而在于想象作者是如何写这部小说的--就像看一个长跑者呼吸停匀地跑完里程,既不显疲态,又不显兴奋。这种姿态中间蕴藏着多深的积累与修为,才是乐趣所在。

  《嫁衣》则是本书最像小说的一篇:保持着惊人的紧凑,密密麻麻,风雨不透,旋律环绕,让读者随时绷直脊椎,简直可以想象张悦然在写这部时,保持着怎样匀整的呼吸,一口都不松,文气如旋律一以贯之,从头到尾。

  如上所述,熟练的读者与作者知道如何写出一个故事,但难在从头到尾,不要显出用力过猛之势。《嫁衣》是篇紧致的小说,从头到尾;《沼泽》是篇节奏松紧得宜的小说,几乎能感觉到作者在某处绷紧了弦,在某处放松了,到结尾,意象如组合拳打了出来。

  《动物形状的烟火》的开头让人想到张爱玲,想到马尔克斯,但都不显,只是意象涂抹过,便悄然过去;中间的叙述具有一定的迷惑性,沉稳,淡雅,精确,一点痕迹都不露。小说的情绪被无声无息引导着,在客厅里的情景描写似乎毫无陷阱。因为主角的情绪如此平稳地主导着情节,你几乎感受不到故事有用力的地方。

  然而在中途,当主角的情绪开始放逸时,文本忽然顺理成章地变得绚烂;回头看,会发现先前所叙述的笑声与情景,都若合符节地符合他的情绪;到结尾处,随着思绪与意象一起放飞,我有一点想到《捕捉香蕉鱼的季节》,那种用语言(思绪)描绘一个情景,使得整个情节忽然灿然生光。

  相比起来,《湖》的技法更明白些:依然是平整的叙述,但可能激发情绪冲突的矛盾像分摆的点心似的,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意放置,但最后扭结在一起,光芒四射。比起《烟火》篇的情绪主导,《湖》更像是由时间在推动;不动声色到了最后,忽然由回忆、被回忆赋予意义的道具以及冲突,激发了一个有力的结尾。

  《大乔小乔》则冒了更多的险。依然是生活情景开头,陡然插叙的过去,文体的变化体现在字体上。不断的插话仿佛插入的镜头,暗示或明示着各色过去,仿佛以一个镜头开始,扇面般在我们面前铺开主角们的生活。与前两篇气质类似的,是一以贯之的沉静。节奏始终平整,情绪的爆发来得精确而隐蔽。

  我喜欢这本书,是因为前三篇的沉稳与斑斓,以及,前三篇与之后篇目的对比,清晰地显露出一个作者的轨迹。前三篇是收束干净、点染轻妙的成型文本,很容易让人感叹;但因为保留了后面那些更有情绪的篇目,才显出一条明显的路途。用书名的说法就是,循火光而来--比起一个作者业已完成的作品,愿意给出一条前行的轨迹,才是作为作者的读者,最有兴趣的所在--也的确,没有令我失望。

  苏槐母亲的家族里,有一种遗传性的怪病。他们家族的女人,嫉妒的情绪特别强烈,血管壁又比常人薄很多,体内的力量发作起来大得吓人,瞳孔忽然扩张,七窍流血,瞬时就会断气。包括苏槐的母亲在内,已经有五个人因为嫉妒而丧命。

  苏槐的母亲与她们相比,嫉妒心算是最弱的了,嫁了个有钱的商人,生下女儿苏槐,冰雪聪明,生活看起来很和美。然而在苏槐九岁那年的某一天,母亲陪同父亲去参加一个聚会,席间父亲遇到了多年前的女朋友,久别重逢,自有许多感慨,两人频频举杯,喝了许多酒,四目相对,竟有一种感伤。

  她确信,乔其纱将在明天的婚礼上穿这条裙子。这让她变得很忧伤。事先对乔其纱讲好的,仪式非常简单,除了双方的亲戚之外,只有很少的朋友。穿得随意一点就好。乔其纱现在摆明是和她对着干。过去五年,她都在谦让乔其纱,从来不与她抢风头,可是这一次,这次是她的婚礼,难道乔其纱不可以谦让一回吗?

  她想起自己从机场围观人群的缝隙里看到的那双脚,穿着她上个月送给他的鞋子。百货公司的店员向她保证,那双鞋子结实得至少可以穿十年。十年,有多么漫长啊。她坐在救护车上,长鸣的笛声隔着玻璃窗震击着耳膜。他躺在旁边的担架上,她知道他已经死了。

  她认得那张脸,那是他死去后的样子,她好像在哪里见过。救护车在半路上停住了,前面发生了一起车祸。她真希望车子永远都不要再开动,永远不要到达医院,不要让他们宣布他的死亡。她想就这样坐在那个方形匣子里,一直坐着,永远不要再走出去。死神带走的东西远比一具躯体要多。她看见一把长柄剪刀,正沿着他的死亡把她的生活裁开。